那时卓玛在放羊,她家里并不富裕,只有几只小羊羔,她要早早起来收拾好一切,盼着羊羔快快长大。她带着羊群上了雪山,坐在格桑河畔,舀起一捧雪水梳洗着她的头发,嘴里哼着小调,身旁是盛开着的野花。那时太阳刚刚升起,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披上了金色的云光。
我不敢出声打扰,她好像康卓拉姆,羊群簇拥着她,她抱着一只小羊羔。我知道再过不久她就会离去,这短暂的宁静是一天的开始。卓玛是个好姑娘,她常常隔着康卓拉姆眺望,她日日描画山那边的世界,眺望远方。
我采了一捧野花,为卓玛编了一个花环。原谅我已经年迈,手指僵硬,过了许久我才将它编成我想要的形状——上面有卓玛最爱的颜色,金色的野花。她说,那是太阳的颜色。我举着这个小小的花环,拍掉了藏袍上的碎屑,拢好耳边的碎发,春天啊春天,多好的季节,风都是暖的。
“谁家的姑娘,怀里抱着小羊。”我慢慢地朝卓玛走去,坐在了她的身旁。
她对我的出现感到诧异,我看到她的臂弯都紧了一紧。我和她说,我也是山脚村子里的人家,只是年轻时到外面闯荡,身体不行了才想回来看看。我又说,我知道她叫卓玛,是一个好姑娘。卓玛笑了笑,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羊的头,向我问了声好,然后安静地听着我絮叨我年少的故事,我看到她怀里的羔羊蹭了蹭她的胸膛。
“我以前也常常在这儿放羊。”我说,“那边的山上能采到不少野果,春天这里最先变得暖和,到了夏天河边会长满青草,用来喂羊刚刚好。”
“这里离外面也近得很呢!”我将花环戴在卓玛的头上,衬得她的眼睛格外漂亮。
“阿婆,那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?”卓玛扭过头看向高高的康卓拉姆,那隔绝了外边的一道屏障。
“外边啊,有车有高楼,还有嗡鸣的飞机和飞驰的列车。人们心地善良,人们都听从党。”我揉了揉卓玛的小脑袋给她解释道,“小卓玛啊,党就是带领我们生活得更幸福的秋吉,是它解放了西藏,使人们不再受苦,使我们有地可以种,有羊可以放。”
卓玛笑了,她说:“党是康卓,我知道。”
我有千言万语要同卓玛来说,我想告诉她,党是多么好的存在。我要告诉她,我们受到多少照顾,我们生在高原,但是我们的灵魂扎根于同一片黄土大地,深情无处诉,土地是很好的载体。我要告诉她,看那长江、黄河,它们生于这片雪域高原,它们跨越了千山万水冲进了太平洋,一路上将我们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啊。我要告诉她,我们都是一家。
但是我说不出口,我的情绪翻涌在心口,我无法向卓玛解释这种沉重的感情,我只能看向山头的太阳,我听到神鹰在歌唱。我只能和卓玛描述外面那些具体的、实实在在的东西,她还太小啦,小卓玛啊小卓玛,她只知道外面是好的,党是光明的,但是我想这就够了啊。
“阿依呦、阿依呦,美丽的姑娘卓玛拉……”
我看着巍峨的雪山,看着生我养我的地方,我看着卓玛,看着自己如干枯树皮一样的双手,哼唱起了村子里的人都会唱的歌来。卓玛放下羊羔,踩着拍子为我跳舞,随着她的旋转,裙摆绽放成花,她是多么的美好,多么的年轻,美丽的姑娘小卓玛。
我和卓玛聊了很久,那天天气很好,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,铺在地上的阳光并不刺眼,偶尔飘过几朵云,天地就昏暗了,但不多时又是天光乍破。我们面前是格桑河潺潺的水声,背后是羊群在叫。羊蹄踏过湿润的土地,翻出了刚刚生长的嫩芽,我听到有生命在破土而出。时不时迎面而来的风,带来一阵阵温柔的拂面,我想是康卓拉姆在笑。
天暗了,我撑着身子站起来,像个慈爱的长辈一样又摸了摸卓玛的脑袋,我告诉她,她该回家了。
“阿婆,我会到外面去的,我想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呢!”卓玛抱着羊羔走出去一段路后突然回头冲我笑道。我看到了三月春暖花开的模样。
“是的,你会的。”我这么告诉她。是的,她会的。
卓玛走了,披着霞光,我目送着我记忆里的姑娘走下了山坡。
卓玛啊卓玛,是我心尖上的姑娘,彼时我已老去,佝偻的身子撑不起明天的太阳。卓玛啊卓玛,你要快快长大,雪山外面的世界,远比你想象的更好。我看着她的背影,将心里的话都放进了格桑河里,它会流到卓玛的家。
一阵眩晕后我睁开了双眼,现在是早上七点。我从床上坐起来回想了一下梦境,的确是个有趣的梦,我想虽然我没有真的见到十四岁的卓玛,但是我却知道她的现状。我知道她已经走出了雪山,我知道她心里感恩着党,我知道她爱着祖国同胞,我知道她在努力,为家乡谋求发展的新路。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
卓玛啊卓玛,雪山里的姑娘。卓玛啊卓玛,沐浴阳光的姑娘。她的家乡早已不一样,人们幸福安康。
收回思绪,我在一份民意报告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——卓玛。